“很多核心事物,女人根本触碰不到,可女人全总是活在一种幻觉里,觉得自己站在舞台中央,扮演着重要的角色。”在张悦然的长篇小说《天鹅旅馆》(上海三联出版社,2024年7月)的末尾,也许该算是小说主角的于玲这样想。
女作家会写出这样的句子,但《天鹅旅馆》有超越性别更大的野心。这是一部特别张悦然的小说:倒叙手法、忧郁主题、对心理波动的敏锐把握、略显过载的故事量……但也有特别不同的一面:呈现了广阔而纷繁的现实,它让内心的纠结变得更无解。
如果真正的阅读就意味着寻找一次暴击,以获取真实感的话,《天鹅旅馆》算是不错的选择。
无法挣脱的“父亲的天地”
于玲刚刚经历了一次“重大选择”:作为保姆,她欺骗了女主人秦文。
秦文的丈夫因贪腐案入狱,他料到了有这一天,早就告诉秦文,“把柄”就藏在家中那幅爱丽丝·尼尔的画的背后,“把柄”涉及的大人物会拯救他。秦文把画框拆得稀碎,也没找到“把柄”,她想不到,于玲先捡到它(一个U盘),并假装什么也不知道。
直到被调查人员带走时,秦文依然没想明白,为什么丈夫的话不靠谱。也许,丈夫把“把柄”交到远在广西的前妻那里了?当年他为了和秦文结婚,隐瞒了已婚育的历史,他光速和“深明大义”的前妻离了婚,前妻得到曲线回报——她弟弟的生意迅速扩张,这让她主动进入到“深明大义”的角色中,承担起照顾前夫父母之责。
一切皆因秦文的父亲拥有极大的权力,这让他能游刃有余地扮演成理性、宽容、正直、有能耐的父亲,但秦文一直在逃脱:父亲给了她一个几乎完美的生活,却封闭了她获取真实感受的可能。秦文始终搞不清,哪个是真实的自己,哪个是虚假的。
在美国留学时,她爱上了后来的丈夫,因为这完美地背叛了“父亲的天地”——丈夫来自普通工人家庭,能力不突出,渴望逆天改命……出乎秦文预料,父亲很快接受了她的丈夫,二人串通起来,秦文不知道他们在做什么,只知道有一大堆秘密。
秦文阵发性地发怒、胡闹,以此拒绝“父亲的天地”。她想当画家,想像爱丽丝·尼尔那样,成为“灵魂捕手”,可她发觉,她怎么也进不去那个世界。在秦文看来,丈夫延续了“父亲的天地”,挡住了她的更多可能。
突发事件击碎“完美计划”
秦文一家住在巨大的别墅中,她知道所有佣人都厌恶主人,她们最爱聊的话题是“如果有一天离开,会从主人家拿走什么东西”,可她不知道,重金挖来的于玲正策划一场绑架案:以“春游”的名义,将秦文刚上一年级的小孩宽宽带走,然后勒索一笔钱。秦文给于玲的工资并不少,但于玲的男友欠了高利贷,只能铤而走险。
于玲来自甘肃农村。开长途车的父亲重男轻女,从不吝啬地表达着他对于玲的蔑视,以及对于玲弟弟的偏爱。于玲用接受“父亲的天地”的方式来反抗“父亲的天地”,她努力迎合父亲灌输的积极上进,拿下货车驾驶执照,却为噩运提供了可能——父亲出了车祸,于玲也在车上,她替父亲承担了罪责。
案底会一辈子跟着于玲,出狱后,她不断向更远的地方闯世界,直到去了北京,接受了家政培训,并因懂一点绘画和工作认真,被秦文挖到“乡下”——秦文的家在郊区的大别墅中,她喜欢这种黑色幽默的称呼。
于玲不想配合男友,却又无法拒绝。于玲30岁了,渴望结婚,真正融入“父亲的天地”,可谁会看上曾入狱的她呢?
于玲和男友成功地将宽宽骗上面包车,多年的照顾,让宽宽对于玲更有亲近感,反而疏远秦文。秦文和丈夫成功地克隆了“父亲的天地”,将宽宽禁闭在其中,只有和于玲在一起,宽宽才能感受到微弱的真实。
绑架的路上,宽宽被一车鹅吸引,坚决要于玲买下其中一只,坚称它是天鹅。
绑架只差最后一个环节——打电话要挟秦文,让她出一笔钱,才发现秦文的手机已关机——新闻同时传来,秦文的父亲被有关部门调查,秦文的丈夫也被带走……
上帝再一次打碎了人类设计的“完美计划”。它看上去如此周密,却在突发事件面前不堪一击。
天鹅飞走了,天鹅是能飞的
于玲带着宽宽和鹅回到别墅,假装这只是一次真的“春游”,男友卷走了她存款上几乎所有的钱,从此“人间蒸发”。秦文家中另一位保姆也跑路了,她拿走了别墅中能找到的值钱且易携的东西……
紧接着,黄小敏闯入别墅,她自称是秦文丈夫的情人,其实她只是他的健身教练。她曾是排球运动员,因伤退役,成了跆拳道教练。她想去国外,认为秦文丈夫能帮助自己,大难临头时扮演一个知恩图报的人,照顾宽宽,就会和他建立起更紧密的联系。
回到家中的宽宽除了恐惧,不再关注外面发生了什么,他把全部精力都交给了那只“天鹅”,为它在屋子中搭了一个帐篷,称它是“天鹅旅馆”。他以此抵抗世界,留住真实的自己。
秦文终于回家了,艰难的回归让她内心中的“父亲的天地”爆发:她拆下爱丽丝·尼尔的画,用尽手段破坏它的画框。她不再向往成为艺术家,而是要成为父亲的女儿、丈夫的妻子。她没找到“把柄”,怀疑是那只溜来溜去的鹅将U盘吞下,她发狂地宰了鹅……
被调查人员带走时,秦文哀求于玲,代她照顾好宽宽。宽宽醒来时,更关心他的“天鹅”,于玲告诉他:天鹅飞走了,天鹅是能飞的。
于玲不知道自己的决定是否正确,她打开了U盘,不出所料,里面没有“把柄”,只有过年时拍的一段旧录像,里面的小丑对着镜头说:“再见了,孩子们,咱们明年见!”
它属于每一个真正的读者
《天鹅旅馆》的魅力,在于它平静叙述下,蕴含的波澜壮阔,小说呈现了两个世界:
一是“冰冷的实在”:在那里,宽宽的老师艾米觉得,恶意猜测于玲不算什么大事,只用一句居高临下的“对不起”,就可以再去利用她;在邻居的佣人眼中,主人出事了,卷走他的细软,天然正确;在地铁上,陌生人开启了手机的免提,似乎在和对方比谁声音大……人人都在肆无忌惮地扩张着自我,填满了所有空间。
一个是“父亲的天地”:在那里,父亲很少陪伴秦文,秦文也很少陪伴宽宽,彼此似乎被爱连接在一起,可一旦越线,迎来的却是崩溃与爆发。规则在隐秘地运行,拆穿后,才知里面藏着更“冰冷的实在”,背叛、冷酷、残忍、薄情、恶毒等异常茁壮,让人无法直视。
“父亲的天地”如此虚假,可在“冰冷的实在”的映衬下,它俨然成了唯一的救赎。可“父亲的天地”是没有天堂梦的,只有对地狱的恐惧,这恐惧积累下来,酿成了恨,这使伤害得以持续循环。只是命中注定,你无处可逃,正是在逃离与遗忘的麻醉下,秦文们活成了空心人——她有必要的狡猾与阴险,也有必要的马马虎虎,她在不断抽空自己的过程中丧失自己。
“父亲的天地”的可怕,在于它塑造了其中的人们。秦文们的思考模式、情感模式被彻底改写,让她们误以为远方正在等待着她,误以为她们可以摆脱掌控。秦文试图用爱丽丝·尼尔掩盖两个世界的分裂,假装它是一个独有的世界,但爱丽丝·尼尔帮不了她,它还不如那个画框,给她带来过真切的希望、绝望和愤怒。
女性写作总有一个过程,从模仿男性写作,到反思男性凝视背后的荒诞,再到意识到这荒诞其实不分性别,会吞噬所有人,人人都走在被吞噬的路上,或者已被吞噬。
坚信《天鹅旅馆》属于每一个真正的读者,只要生活过,曾认真面对过它的荒诞,就会被这样的句子打动:“你曾如此深地进入另一种生活,被它捏塑成某种形状,但等你回到你的生活里时,这个造型只会显得滑稽,就像一只把自己暴露在外面的嵌入式烤箱。为了适应你的生活,你必须再把自己变成从前的形状,能吗?”
答案是“不能”,可“不能”之后该如何?
作者| 唐山 编辑|罗皓菱